第十章
●割舍不去的学缘
2013年10月4日 星期五 北京 晴天多云
今天是吴文回母校参加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周年聚会活动的第三天。
吴文前天上午飞赴北京,赶到母校附近的酒店报到的时候,已有几位南方同学早到。
殷小刚拥抱吴文,拍拍吴文的肩膀:“小老弟,还是你们外地同学有面子,前些天北京地区都是雾霾天气,你们一来,老天开眼,蓝天重现了。”
吴文也不谦虚,大言不惭道:“那是自然,我们来自江南水乡,给受困于皇城根下的诸位带来了一股清风,北京人民也跟着沾光了。当年我们逃离北京,也是有先见之明。这不,要不是你们这些哥儿姐儿们在北京,打死小弟我也不愿往这个暗无天日的毒气窝里钻。”
吴文的话半真半假。三十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依恋。那个夏夜,在南下的火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都市灯火,吴文曾暗下决心:来年一定重回京城,在北京成家立业。
时光匆匆,他的这个念头随即淹没在滚滚红尘中。时移境迁,到了有能力有条件回北京定居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一点这样的欲望了。在他的眼里,北京绝对不是一个宜居的城市。
不单是北京,就是南都,他觉得也越来越不堪入目。满大街的人流车流,满天空的乌烟瘴气,满世界的钢筋水泥,满耳朵的嘈杂噪音,让他患上了都市恐惧症。与青春时代相比,他现在的生活取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年对大城市的憧憬和向往,而今演变成了厌倦和逃避。
这不只是因为都市的喧嚣和污染。在吴文的潜意识里,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城市群,不再是现代文明的象征,而是人类生活异化的标记。
由一吨吨钢筋水泥构筑而成又被一团团废气雾霾笼罩的大都市,把人类与大自然无情地隔离开来。源于大自然的人类,而今却与大自然渐行渐远。
吴文现在憧憬和向往的,不是大都市的灯红酒绿,红尘滚滚,而是大自然的山清水秀,闲情逸致。
这些年吴文每每与留京的老同学会面或是通话,都少不了鼓动他们学学老前辈陶渊明,逃离京城,上山下乡,寻寻觅觅,就为那个原本只在课本里诵读过的桃花源。
今天一早,大伙分乘四辆车子出城,前往北郊昌平境内的桃峰园,看望两年前英年早逝在此安息的老同学李玫。
李玫是继林大农之后第二位离大家而去的老同学。
来到李玫墓前,大家依次献上洁白的鲜花,寄托哀思,许下心愿。
吴文在心里许了三个愿: 愿学姐在天堂身体安康;愿学姐在世的家人幸福平安;请学姐代向同在天堂里的大农问个好。
吴文不止一次想过,林大农和李玫的离去,不过是先行一步,其他同学,包括他和张平、肖吉军、柳拂云这些当年班上的小不点在内,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十年间,都将步她们后尘而去。只是两位学姐离世得太早,离世的时候都还年轻,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她们不该这么早就插队。以致现在吴文不敢翻开那本大学毕业纪念册:一看到她俩青春洋溢的的灿烂笑容和美丽身影,吴文就心痛不已。她们不该这么早就撇下老同学,将来去另一个世界与她们相见的时候,这个意见他非得提一提。
转场的路上,吴文一边追思林大农和李玫,一边借题发挥,跟北京同学痛说革命家史:想当年全班43位同学, 25位毕业留在北京闹革命的,现在就有大农和李玫两位革命同志事业未竟,先大伙而去,在北京闹革命的牺牲率高达百分之八;而18位在外地干革命工作的同学全都安然无恙。大农和李玫相继英年早逝,成了全班同学中最早也是唯一离开大伙的两位,表面看是她们都不幸罹患不治之症,背后的罪魁祸首还是北京恶劣的革命环境。为了二十年后老同学还能幸福团聚,现在该下决心了。
其实用不着吴文鼓动,殷小刚、王丹英、葛小梅这些困在皇城根下的哥儿姐儿们,早就动起了这份心思。他们开始分头行动,在秦皇岛北戴河、威海银滩等地安营扎寨,置办家业。只是现在还身不由己,一头挑着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革命重担,另一头扛着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大任,不得不再困守一阵子。
尽管眼下身不由己,将来卸任后的退路还得好生设计好生安排。况且这个将来已近在咫尺。
按照原定的日程安排,这次同学聚会的最后一项活动,就是为毕业四十周年聚会物色一个世外桃源,同时也为大家打造一个养老之家。老同学已经开始陆续退休,十年后,包括吴文在内,全班同学都到了退休年龄。
殷小刚开车带路,把大伙带到了一个尚在规划中的休闲度假村。
度假村占地五百余亩,有山有水,其中水域面积占了三分之一。由于远离市区,显得十分幽静。
度假村的土地使用权由一家科技公司拥有。公司的王总与殷小刚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正在合计一起开发这块风水宝地。
王总热情招待了殷小刚和他的同学们。
王总请大伙来,自然也有他的小算盘。殷小刚的这帮同学,大多功成名就,要人脉有人脉,要背景有背景,要经济实力有经济实力,对他这个度假村的开发多多益善。这次来的同学中,除了殷小刚这样集知名学者、独立董事和投资策划人一身的大V,还有中央直属新闻单位的负责人,北京市和国家旅游局的领导。
殷小刚把他的老同学一一介绍给王总的时候,王总灿烂的笑脸在阳光下绽放了足足有五分钟。
沾老同学的光,吴文享受了一次难得的北方农家乐。
酒足饭饱之后,徜徉在自然幽静的湖光山色间,吴文对殷小刚说,如果昨天下午不去亚运村附近那个人山人海的园博会赶集打仗,晚上不去酒店咖啡厅赶场子凑热闹,而是径直来这里悠哉游哉,放飞心情,住上一宿,这次聚会活动就锦上添花了。
昨天晚上,老同学在酒店聚餐后,又到一家咖啡厅神侃。借着酒劲,殷小刚发起了一个真情告白的倡议,他慷慨激扬地来了一段开场白:“哥儿姐儿们,世上有两种缘分最了不得:一是血缘,它维系了亲情;二是学缘,它制造了友情,捎带了爱情。三十年前,咱们班就上演了一出出爱情大片,在这出时而轰轰烈烈时而暗潮涌动的大片中,我们在座的同学就有过精彩的表演。三十年过去了,为了逝去的青春,为了上天赐予我们的这份学缘,该是我们真情告白的时候了。下面请老班长带头,向大伙坦白大学四年,恋上了班上哪位女同学?”
他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老班长老常。
老常去年从出版集团的领导岗位上退休,现在还挂着集团顾问的头衔。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他已在北大荒插队落户八年整,比16岁的吴文整整大了一个年轮。大学毕业后,不知是因为革命工作太忙,还是觉得与这些学弟学妹有代沟,他很少参加同学聚会。同学聚会召集人的重任也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官居要职却一点不摆谱的小宋身上。
说是小宋,与吴文、张平、肖吉军、柳拂云这些当年班上的小不点比起来,他不算小,大上个四五岁,在他们这届年龄差异特大的同学中,称得上是个承上启下的哥们。
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常,这回让大伙逮了个正着,大伙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老常酒量不错,平时喝个八两一斤的白酒不在话下,但今个酒席上面对学弟学妹的轮番进攻,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来到咖啡厅的时候,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
酒后吐真言。殷小刚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然,一向口风很紧滴水不漏的老常,此刻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坐在殷小刚旁边的美女作家葛小梅见状,赶紧起身。
“小梅,你不能走。你一走剧情就没法发展了。”
显然殷小刚知道谜底。不光是殷小刚,张平也一清二楚。张平是当年老常的小跟班,老常的许多情书就是他当的信使。
葛小梅推说要上洗手间,溜了号。
其实葛小梅最担心的不是老常,而是小宋。
老常喜欢葛小梅在班上已是公开的秘密,为此他还差点把苦等他多年的女朋友给甩了。葛小梅对高大帅气威风凛凛的大班长也颇有好感,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小女生对大哥哥的崇拜。如果不是老爷子横在中间,他俩早就成了一对。
老常的老爷子是老资格的*****干部,跟老常在班上说一不二一样,他在家里也是绝对的说一不二。
老爷子只认老战友那个与他儿子从小青梅竹马的女儿。这个准儿媳是北京一家工厂的女工,在老爷子被批斗关进牛棚、儿子发配边疆的那些年,一直不离不弃守在身边照顾他,苦等他儿子回来。儿子考上大学回京城后,要不是那时高校大学生不允许结婚,老爷子早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当时他立马就对儿子进行诫勉谈话,告诫他大学四年安心读书,不可移情别恋。
老常的悲剧,就在于他有这样一个思想保守认死理的老爷子。老爷子认的死理就是:人这一辈子不能忘恩负义。
老常和葛小梅的恋情亮起红灯的时候,小宋插了进来。
小宋一直暗恋葛小梅。这个农民的儿子尽管现在已是四品京官,当时可绝对没有与老常竞争的底气。老常可以大胆向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光彩照人的京城才女示爱,小宋不敢。他知道自己与心中的偶像门不当户不对。他只敢暗恋。毕业前夕,他才斗胆表白。
他暗恋小梅。后来除了小梅,只有住在他上铺的小兄弟吴文知情。
他斗胆送出的第一封求爱信,就是经吴文转的手。后来吴文又为他送过几封情书。只是当年懵里懵懂的吴文,并不知道自己在充当红娘的角色。
可惜这些情书当年都石沉大海。
结果是小宋和小梅都各自组建了家庭。小宋自然是在小梅成家后结的婚。
吴文醒悟小宋暗恋小梅,是在大学毕业后。
吴文暗恋过梅兰,他清楚暗恋的滋味。
他同情小宋,更敬重这位当年住在下铺的学兄。
小宋毕业留京后,先后在中央机关和北京市委工作,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定力,在仕途上一路升迁,但他对同学的情谊没有随地位的升迁而淡薄。进京的同学,不管是带亲朋好友游玩,还是拿项目跑课题,或者是求医治病,只要找到他,他都有求必应,尽力给予接待与关照。久而久之,到北京找小宋,也就成了京外同学的一个习惯动作。
不光是对京外同学,就是对在京的同学,小宋也一如既往。在京同学孩子上学、户口迁移、自主创业等需要他出面的地方,他都没少帮忙。
最让吴文感慨和敬重的,还是这位学兄对梦中情人的一往情深。
各自成家立业后,小宋把他对小梅的那段美好感情,转化成了兄妹亲情。他成了京城大员后,对这位当年给他留下美好而又痛苦回忆的学妹依然呵护有加,没有一丝记恨。小梅的身后,他关注的目光从未远离。有一次他公干路过南都,约吴文见面,当时多家电视台正在热播一部电视连续剧。小宋告诉吴文,这部剧就是根据小梅创作的剧本摄制的,因为她用的是笔名,所以包括吴文在内,老同学都不知道这部剧的原创作者就是他们班的美女作家。当年这部剧杀青送审时有过争议,上报市委宣传部,就是时任副部长的小宋拍板批准开播的。
两年前吴文回京参加李玫的追思会,小宋不在的时候,吴文跟小梅说起了这件往事,看得出,小梅心里很感动。
现在小梅借口溜号,是不是因为这个节骨眼上,她觉得无法面对小宋,有意为小宋减压呢?
小宋对小梅的感情,当事人不说,吴文也就为他们保守着这个秘密。
下一个是王丹英。这位仁兄,当年可是班上众多女生的聚光灯。他的外祖父是中国现代史一位叱咤风云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吴文中学和大学时代都在课本里读过这位大人物的作品和故事。
王丹英成为女生的偶像,一开始不是因为他高贵的出身,而是他英俊的外表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他与那位大人物的血缘关系被同学知晓的时候,已是大学三年级的事。当然,名门后代的光环,让他在情场上更是被趋之若鹜。
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位仁兄最终被班上的一位女同学拿下。
这也是他们班上屈指可数终成眷属的两对伉俪之一。
有夫人在场,问他当年还恋过哪位女同学,他自然是死活也不会说。
轮到吴文这帮60后的时候,他们集体起哄了。
吴文开了头炮:“各位,并非我们不想告白,而是实在没有东东告白。大学四年,学兄学姐一个个都是学霸加情霸,只顾自个玩,从来不带我们这帮小兄弟玩。现在我们才弄明白,在三十年前班级上演的情感大片中,我们都不过是学兄学姐们明枪暗战的道具。做道具也罢,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讨点赏钱呀?”
“就是就是,按照现在的行情,一集少说也得几十万,咱们班那出言情大片,至少也得拍个七八十集吧?咱们只要一点跑龙套的辛苦费就成。”张平附和。
“要不,哪天请我们戳一顿?”肖吉军、柳拂云也来凑热闹。
见葛小梅回来,殷小刚站了起来。
他说既然大伙都无话可说,他就来说上几句。都说该出手时要出手,他今天要改上两个字,叫该出口时要出口。当年他没有出口,现在只有后悔的份儿了。
他的真情告白震撼了在座的老同学。
他说那年秋天入学不久,班级组织大伙到香山秋游。攀登鬼见愁的时候,他一直落在一个女同学的身后。这个女同学身材纤瘦,穿着一件红风衣,风衣不时被风吹起,仿佛一面旗帜在前方向他召唤。快到山顶的时候,那个小女生回过头来,见他累得不行,落落大方地伸出纤手,拉了他一把。
这个小女生后来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但大学四年,他一直没有向她表白。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份感情。
他后悔当年没有跟她告白,哪怕对方不接受,他也算是做了一回真哥们,真同学。而如今,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他说出了那个小女生的名字:李玫。
在场的同学一片沉默。
帅气而有才的殷小刚至今孑然一身,吴文终于明白个中缘由了。
这个迟到的谜底太沉重。
吴文虽然现在也是单身一人,但他比殷小刚幸运。他后来还是有了当面向梦中情人表白的机会。尽管梅兰最终没有成为他的另一半,他无怨无悔。
而殷小刚呢,他没有这份幸运。
但愿天堂里的李玫,能够听到他这句迟到的真情告白。
肖吉军起身打破了沉默。
“刚才听了小刚的告白,突然有个想法。这些年我们推出了不少作品,也培养了不少新人,是不是可以考虑也来创作一部我们自己的剧作,把我们定格在那个年代的青春故事写出来,拍出来,让我们的下一代了解他们父辈的那个时代和精神追求。我提议剧本由小梅执笔,大伙提供素材,故事就从小刚叙述的香山一幕开始,争取用两三年的时间完成剧本的创作和摄制,摄制组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肖吉军当过多年的电影导演和制片厂厂长,现在是央视电视剧制作中心的负责人,拍片子轻车熟路,况且身居演艺圈的核心位置,从剧本的取舍、演员的筛选到经费的划拨,都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他与美女作家葛小梅领衔担纲,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葛小梅表示她执笔可以,但剧本要由集体署名。她说不少同学都有这样的想法,前年这个时候,在李玫的追思会上,吴文就正儿八经地跟她提过这个建议。众人拾柴火焰高,大伙都来出点子,出素材,出情节,来一个大合唱。
酒劲过后的老常突然插了一句:“我看可以考虑先出本书,大伙把四年大学生活中觉得最值得纪念回味的经历写下来,一人一篇,字数不限,我负责编辑出版,同时也给小梅创作剧本提供素材支持。”
大伙都说好主意。对他们这群出自名校名师的文学士来说,舞文弄墨算不了什么。大伙当即约定今年底交稿。
小宋表态支持吉军和老常的倡议,并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最后他谈了一点意见,说诸位老同学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十分敏感的时代,在时代背景的处理上要十分慎重,否则可能会因为政治因素遇到麻烦。他提醒小梅创作剧本时要特别注意这个问题。
三天的相聚时光转眼即逝,下一次班级聚会又得在十年以后。分手的时候,大伙依依不舍。
小宋让司机把吴文送往机场。小梅和小刚随行相送。
当晚吴文搭乘大新华的最后一班波音客机回南都。登机前,他给在京的老同学发了一条短信:
“在京几天,诸位辛苦,老同学不言谢,唯盼保重,后会有期。”
(10月4日晚写于首都国际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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